【48812】朱良志 :问梅

日期: 2024-06-05 作者: 烟台高档室内装修

  问梅音讯,是明清以来印家常拿来刻印的话。丁敬有一枚“问梅音讯”印,是赠给画家李方膺的。印款说:“通州李方膺晴江工画梅,高傲自负不羁,罢官寓金陵项氏园……有句云:‘写梅未必合时宜,莫怪花前落墨迟。触目横斜千万朵,赏心只要两三枝。’予爱其诗,为作数印寄之,聊赠一枝春意。”盎然的诗意在这枚“问梅音讯”中泛动,问梅乎,问人乎?

  梅是我国诗人艺术家心目中的圣物。问梅,寻找的是人生命存在的含义。五代北宋以来,我国艺术多在梅的暗香疏影中起浮,其间包含着特别的“时刻羁绊”。

  陈洪绶有《吟梅图》,古色古香,一高士坐在长长石案前,紧闭眉头,双手合于胸前,做深思状。案上放一张空纸,以铜满意压着,毛笔从笔架上抽出,砚台里的墨也已磨好,好像好句已从胸中涌出。他对面坐着一位女子,当是高士的弟子,女子凝视画面一侧的女仆;女仆手上举着花瓶,布满冰裂纹的古瓶里插着梅枝,白色的嫩蕊正开放,好像能够嗅到梅花的香气。在高古的国际里,两人作诗作画,各自吟出他们心中的梅。老莲借着梅白桃红,从时刻的挣扎中跳出,从前史的负累中跳出。

  老莲的名作《高隐图》,作于国破之后,一些报国无门的文人,逃命山林,这儿没有翳然清远的林下风流,却是孤寂的天空。一切都中止了,风不动,水不流,叶不飘,怪石上的清供,燃起了万年不灭的卷烟,一卷没有打开的书卷,一盘没有完结的棋局。

  画中令人形象极深的,是默然不语的国际里,童子事茶,轻扇炉火,炉火熊熊,而在万年枯石上,有一个明显被扩大了的花瓶,花瓶中插着一枝梅花,枝上寥寥几朵白里透出幽绿色彩的嫩蕊,在坚固的、严寒的、阴森可怖的荒山中毫无畏怯地开放,一点嫩白,要点醒一个国际,带着万年的孤寂旋转。

  陈洪绶的梅是嫩的,金农的梅却是瘦的。金农有题画梅诗道:“一枝梅插缺唇瓶,冷香彻骨风棱棱,此时宜对尖头僧。”朋友厉鹗也谈到金农这种喜好:“折脚铛边残叶冷,缺唇瓶里瘦梅孤。”瓶是缺的,梅是瘦的,气氛是冷的,而人总是杳无踪影。

  这位“枯梅庵主”(金农之号),终身着意梅花,他的画中,常是几朵冷梅,装点在历经千年万年的老根上。瘦梅冷朵,是他的风色。他的梅图常是这样:“雪比梅花略瘦些,二三冷朵尚矜夸”,寻求“冷冷落落”之韵,要“冒寒画出一枝梅”,把梅的逸气榨出来。他说,“砚水生冰墨半干,画梅须画晚来寒”,他要“画到非常寒满地”,才算满意。他终身好像便是这样:“尚与梅花有良约,香粘瑶席嚼春冰。”他画着梅花,在咀嚼性灵的春冰,于凄寒中体会生命的丽景。

  [ 清 ] 金农梅花册二十二开选六开纸本墨笔每开 25.8cm×33cm1757年上海博物馆

  他赠一和尚寒梅,戏题诗道:“极瘦梅花,画里酸香香扑鼻。松下寄,寄到冷清清地。”他有《雪梅图》,题识道:“雀查查,忽地吹香到我家,一枝照眼,是雪是梅花?”他真的用梅花来照射自己的魂灵,那国际中的明澈。

  这样的感觉,在陈道复(号白阳)的梅花中也能读到。不过与金农寻求冷不同,白阳更介意清逸的感觉。白阳的梅,透出雪梦生香的清气。他有这样执着的想法:人生如幻,梅也如斯,但梅的清逸却是实在的、永在的。古梅残雪自吹香,他画梅,仅有的意图如李商隐诗所云,就在于“所得是沾衣”。他曾画一枝梅,一无长物,梅枝没有文人画习见的枯朽和粗粝,而是细细画来,宛转而有骨力,数朵寒梅悠扬横出,清逸绝尘。他有题梅诗云:“梅花满意先群芳,雪后寻找笑我忙。折取一枝悬竹杖,归来随路有幽香。”他要伴着梅花的幽香,走过人生的红尘路,这是他生命的支撑。枯梅雪巢,是心的安排之所。

  白阳曾有咏梅诗云:“两人花下酌,新月正西时。坐久香因减,谈深欢莫知。我生本倏忽,人事总差池。且自得萧散,穷通何用疑?”在雪梦生香的幻景中,他与友人把酒畅饮人生。好像梅花的清气也参加他们的攀谈中:梅花的幽香起浮,是勉励;梅花的高风绝尘,又是摆脱。他有诗云:“早梅花发傍南窗,村笛频吹未有腔。寄语不须简单落,且留香影照寒江。”不是外在的梅花,而是心灵中的梅花,它是不落的。

  文人艺术家咏梅,还有一种倾向,便是要将梅打造成铁石化身,他们好像要将梅冷冻起来——年月流动,万化皆殊,而被冷冻的梅是确认的、不变的。咏梅人常说这儿有一种“古意”,蕴藏着古貌古心。我国艺术中这“古梅”情结,如佛经上说那皱中不皱的实在,是人们所寻找的不坏真身。“山中古仙子,无言春寂寥”,古梅,将人世的真性冷冻起来,保留在寂寥中。明乎此,你就会了解《芥子园画谱》谈画梅“一要体古,委曲多年。二要干怪,粗细回旋扭转。三要枝清,最戒绵绵”等说法的思维缘由。

  倪瓒说,这冻梅,是真性的故土。他题友人柯九思的梅竹图说:“竹里梅花恬淡香,映空流水断人肠。春风夜月无踪影,化鹤谁教返故土。”在古梅的清气氤氲里,他骑着一只白鹤,回到了自己的故土。其题《墨梅》诗写道:“幽兰芳蕙相手足,江梅山矾难弟兄。室里上人初定起,静看明月写敷荣。”明月写敷荣,照亮他归家的路。

  宋元以来,艺术家称古梅为铁佛。他们竭力刻画梅花如铁的面貌,表达人世的柔情。石涛终身作过数百首咏梅诗,他在金陵、在扬州,常于冬去春来之顷,携短筇,踏冰霜,去山林水涘中寻梅,这是他的精力之旅。他在梅花中发现了人世丢失的真意,在铁石面貌里体得那一份人世柔肠。其咏梅诗写道:

  古花如见古遗民,谁遣花枝照古人。阅尽六朝无点缀,支离残腊露单纯。便从雪去还传信,才是春来即幻身。我欲将诗对明月,恐于清夜辄伤神。

  前朝剩物根如铁,苔藓神明结老苍。铁佛有花真佛面,宝城无树对城隍。山隈风寒天难问,桥外波寒鸟一翔。搔首流连邗上路,生计于此见微茫。

  这位胜国遗民,在铁佛古梅中,发现一种不变的精力昭示。这梅花,照着古人,照着今人,它由前史的沧桑濯炼而出,在支离残腊——逾越时刻的境地里,显露生命的“单纯”。他深感,自己在生计路上流连蹉跎,有了这铁佛相伴,便有了“微茫”的期望,便不孤单。像担任《落梅》诗中所说:“才有春未半,不觉少幽香。一点梢头月,都成地上霜。蹇驴空踯躅,驿使独徘徊。幸有孤山梦,犹存浅淡妆。”梅,便是艺术家的一点真朴心。

  渐江,自号古梅衲子,好像便是古梅的化身。由于他的影响,清初以来徽派艺术好像都打上了古梅的痕迹(如徽派盆景,便是以古梅见长)。查士标曾说:“墨梅自逃禅老人后数百年,唯渐和尚独续一灯,虽王元章犹逊其逸。”看渐江的梅画,确实能感到查士标所言不虚。

  上海博物收藏渐江《梅花茅屋图》,作于1659年,题诗一首:“茅屋禁寒昼不开,梅花音讯早先回。幽人记住溪桥路,双屐还能踏雪来。”雪后初霁,六合同明,丛竹映衬,有茅屋数间,门前轩敞处,古梅老干斜斜,嫩枝如在雪中作舞。故宫博物院藏其《梅花树屋图》,也作于1659年,上题诗云:“雪余冻鸟守梅花,尔汝依栖似一家。可幸岁朝酬应简,汲将陶瓮缓煎茶。”寒禽、古梅、老屋,三者在清凉的国际里合为一体,这儿包含着他的人生旨趣。真是冻鸟依冻树,将其不变的心包裹起来。

  一年大雪,渐江正处行程中,舟车胶涩,无法之下于一位生疏人家借宿,前后逗留多日。这位姓苏的朋友待之如老友,临行时,渐江作一画册,作为酬谢。册中有一幅,画老梅枯枝一段,老枝上宣布一新枝,梅花嫩蕊灼然在目。雪后初霁的感觉,人世的冰雪精力,都充满在这千年铁干的嫩蕊中。查士标以为渐江梅作能体现出“以月照之偏自瘦,无人知处遽然香”的境地,验之信然。